老人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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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蔺靖】岁寒心

美人赠我糖葫芦:

※这篇过后我要去闭关了,顺便搞搞本子的事情。




琅琊有雪,散作飞花穿庭。


山中阴冷,如今更添了刺骨寒意。日头出来,檐下便不停滴滴答答落水。高高的松枝上挂满冰棱,林殊和霓凰拿了纤巧的竹弓入林,看谁能射下更多高悬的冰棱。冰棱如凋谢的玉兰般坠地,往往断作几截。萧景琰便替他们点数,以冰柱堕地而能保全形体较多者为胜。


有时一日之间,他们三人交替射冰,能将悬于数百老龄的苍松枝杈上的冰棱尽数射落,树下落冰便如水晶抛散,琉璃乱洒。第二日再来看此树,却又同昨日一般无二。


老阁主负手在崖上一望,叹声:“好大雪!”归来命童子在庭中设席,要讲《论语》中《子罕》一章。只为那句: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。”


其时积雪未消,天地茫茫,帐幔皆在风中舞。萧景琰虽是小小年纪便入行伍,却也未能尽解阁主古仁人之心,天寒地冻之中,双眼便不由向那炭火池中咕嘟作响的红炉望去,微微抬首,见对面二人亦是紧盯这红炉不放,讶然片刻,俱化会心一笑。


老阁主的雅兴,他们三人自有成全之责。蔺晨却一贯的不管不顾,不知下山遁往何处去了。昨夜他见窗外纷纷扬扬雪花落下,便说糟糕,怕我家老头子明日又要折磨人了。连炙肉都未曾吃完,连夜披了大氅下山去也。临去前邀三人同往,无人响应,蔺晨装模作样摇首叹道:“我有言在先,明日你们受罪可就怪不得我了。”


眼下三人心中皆暗自懊恼不曾听信蔺晨之言,难怪他见了雪花总不免长吁短叹,哀怨万分。


老阁主今日兴致奇佳,又命童子取来古琴,亲弹一曲《冰雪操》。抚琴毕后,拂弦长叹:“可惜安老不能再为我伴奏此曲了。”


安老去岁仲秋亡殁,留下一把琵琶和七卷琴谱藏于阁中,交代诸人将自己葬于荒野枯林之间,不可立碑凭吊。江海飘蓬,复归尘土。回想去年上巳之日众人临风奏琴高歌时的欢喜快意,今日白雪茫茫,故人不在,怎不让人徒生惆怅。


许是思及旧友凋零心中有感,非热酒不足浇心中块垒,老阁主唤来童子抱琴,挥手放三人散去,起身径自往丹房去了。


林殊同霓凰约定要去同逛山下集市,等到开春三人便满十七岁,已是学成下山的年纪,当为军中与朝中诸位长辈预备些薄礼才好。萧景琰不欲打搅二人相伴时光,借口要去阁中温习兵书推了邀约。林殊笑他:“你这人,当真是个兵痴了。”


 


琅琊阁藏书万千,规模比太学不差。萧景琰自知资质或许不如他人,应当时时用功勤奋,这藏书阁数他来得勤快。为防走水,阁中不曾点灯,唯有屋顶和架上镶嵌的琉璃光石充作照明。日间昏沉,阁中能闻见淡淡轩墨气息。萧景琰熟门熟路往放置兵书的那排架子走去,不料脚下被绊,险些摔了个趔趄。惊慌之余,定睛细看,地上有一人横卧他脚边,正好挡住去路。那人以书覆面,身旁歪倒一樽酒坛。萧景琰掀开那书,蔺晨冲他眨了眨眼。


昨夜蔺晨冒着风雪下山,如今醉倒藏书阁中,未免太肆意快活了些。


萧景琰略略皱眉道:“你如何睡在这里?”


蔺晨揉揉鼻子从地上坐起来,慢悠悠道:“我是琅琊阁的少阁主,如何不能睡在这里?”


蔺晨性喜玩笑,萧景琰同他讲话往往是鸡同鸭讲。当下懒得理他,只将那樽倾倒的酒坛扶好,便绕开他往那架兵书走去。


蔺晨却拉住他手腕,笑嘻嘻将那本覆面之书递过去:“不必找了,这本才是你该看的。”


萧景琰半信半疑接过那书,封面四字“长铗韬略”从未耳闻。翻至内页并无作者钤印,字迹亦甚为随意潦草。蔺晨莫不是拿他逗趣?


蔺晨道:“此书乃各家兵法军阵的摘要集成之作,是从前阁中一位顶顶聪明的弟子所撰,你若照着此书浏览各家著作,定有事半功倍之效。”


萧景琰听闻此言,细细看过前几页,著书之人果然将历代武经钩玄提要另立体系,品评各家兵法之语亦是精准独到,读来有醍醐灌顶之感。萧景琰沉浸此书如获至宝,方知蔺晨这次没有骗他,不觉带上三分笑意。


蔺晨此时却长身而起,猛地将那书抢在手中,对急欲夺回的萧景琰道:“这书给你,可以。不过你须得答应我一桩事情。”


萧景琰爱书心切,忙道:“何事你速速说来,我替你办了便是。”


蔺晨微微一笑:“放心,我无意刁难你,此事于你易如反掌。随我来。”


 


蔺晨引萧景琰出了琅琊阁,径往山阴方向而去。琅琊山此面少见日光,湿冷异常,长了好一片竹林,如今都给大雪压着,不时便有积雪从竹梢簌簌扑落。


蔺晨停住脚步,指着竹林道:“我要你从这竹林中寻一竿未被冰雪压坏的翠竹出来,我昨夜里得了一匹好马,须得做条竹鞭。”


萧景琰疑道:“昨夜这样大的雪,你从何处得的马?”


蔺晨笑道:“这你不必理会,只需替我寻到竹子便可。不可随意糊弄于我,否则这书我可不能给你。”


萧景琰如此耿直狷介之人,做事岂会轻忽怠慢。他闪身进了竹林,凝神屏气,细细搜寻蔺晨所要的翠竹。只是一夜风雪过后,竹林多有摧折,举目望去一时间竟找不到合用的竹子。反倒是他足音飒飒,不时惊落林梢残雪,须得小心避走不可。越往林深处行去,但见苍翠寒白驳杂一处,雪光如昼,竟有恍惚不知身处何处之感。萧景琰镇定心神,侧耳听去,却闻林间隐有汩汩泉声。他循声而去,却见绿竹扶疏掩映之间果真有一眼清泉流淌,因着天气严寒,那泉水反而冒着氤氲热气。


却不知何处传来诡异歌谣:“有鸟有鸟丁令威,去家千岁今来归,城郭如故人民非,何不学仙,冢累累!”


萧景琰心下暗惊,匕首从袖间迅滑而出横到胸前,脚下微微撇步,已是防御姿态。那阵奇异歌声却未停歇,一遍一遍环绕林间,令人悚然。


眼角瞥见身旁忽有雪光纷乱一闪而过,萧景琰喝道:“是谁!”电光火石间,手中匕首向那雪光拂动之处掷出,眨眼钉入一竿翠竹内,满树积雪扑簌簌尽皆落下。


隐在那竹林后头的并非是人,而是一匹枣骝马。马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金笼,里头有只鸟儿长喙张合,仍在唱着那首奇诡歌谣。


一人一马对峙片刻,萧景琰举步向前,那马静静立在原地望他,眼中有绿色竹影。马是好马,萧景琰一眼便能看出此马乃是西域名种。他伸手轻抚马背鬃毛,马儿踩着前蹄,低嘶几声。


解下马脖子上的金笼,却见内中小鸟并非真鸟,而是机关所制,躯体上覆了鸟羽,颇为小巧精致。萧景琰试着拨动鸟足,那鸟儿便再不唱歌了。


琅琊山上能有此番机关造诣者,除了老阁主便是蔺晨。能故意拿这小鸟吓人的,定是蔺晨无疑。


萧景琰回望来路一眼,朗声道:“出来吧。”


蔺晨笑嘻嘻在竹林中现身,对萧景琰道:“你怎么如此磨蹭,我在外头藏了好久。”


萧景琰将那小鸟抛给他:“你这人真够无聊的,这歌不堪入耳。”


蔺晨摇头道:“非是此歌谣不堪入耳,而是我失手未将那喙中簧片对齐,因此声音粗嘎难听,修修也便好了。”


萧景琰不理他,低头去摸马儿耳朵。马儿打了个响鼻。蔺晨将小鸟收入袖中,也来摸马儿鬃毛。


“这马你是如何得来的?”萧景琰识马,对这匹良驹心爱不已。


蔺晨道:“说来你不信。昨夜我下山饮酒,醉了便倒在一处野寺休息。半夜有人来这寺中避雪,那人形容落魄身无长物,只是牵了这匹好马。我请他饮酒暖身,待到天明时分,他起身要走,竟说此去凶险,并无别的挂碍,只是此马名贵,不忍其失主流落,索性转赠与我。”


萧景琰果真不信:“那人既要在雪中行路,为何舍此良马?”


蔺晨道:“那人并非单是行脚,而是去杀一个人,解一段仇。是否带着好马对他已不重要。”


萧景琰默然无语,他尚且年轻,不懂有人只靠仇恨在这世上活着。他只是可惜这匹好马,从此再也见不着主人了。马儿双眼如泉,垂首用湿润的鼻尖拱了拱萧景琰掌心。


蔺晨拔下方才嵌入竹身的匕首,左右四顾,终于来到一株未经霜雪的挺拔竹子之前,挥手斩落半截翠竹,当场削起竹鞭来。


萧景琰到泉水边饮马,见那马儿四蹄的马掌铁都磨损殆尽,不知已奔波了多长路程。一副鞍辔也不过是粗制铁具,可见前主人确实寒酸。


那样落拓的一个人,却有这样一匹漂亮的马,任谁也不忍心让这样温驯美丽的造物同去赴死。


“行了。”蔺晨上前将匕首还给萧景琰,给他看做好的竹鞭。竹鞭约莫二尺有余,色如碧玉,形似孤根。想来蔺晨也是极其钟爱此马,因此不忍用皮鞭驱策,反倒用了不痛不痒的竹鞭。


“还得给此马换新的鞍辔和马镫才好。”萧景琰道,“明日我便下山去寻一副。”


蔺晨拉住他手臂,笑道:“择日不如撞日,这种事情还要等什么,今日下山如何?”未等萧景琰拒绝,便一把将他拖上马鞍,自己随即翻身上马,双腿一夹马腹,马儿张开四蹄往林外奔去。


萧景琰怒道:“蔺晨,你又耍什么无赖?”


蔺晨满腹委屈:“我没耍无赖呀,你自己答应替我做事,如今竹鞭是我自己寻来做成的,你可不算把事情办成了。既然如此,换成买马具可好?”


他是吃准了萧景琰老实,若是换成林殊或是霓凰,怕不是要跟他打一架才好。


 


两人在山下集市逡巡许久,蔺晨挑挑拣拣,哪副鞍辔都不满意。萧景琰只好牵着马陪他在长街上游游逛逛,倒是买了一堆的酒菜和零嘴。等到黄昏时分,蔺晨才在铁铺相中一副犀牛皮马鞍和错金马镫,他拍了拍萧景琰肩膀,明说自己将钱散尽,萧景琰无奈只得解囊,又预付了定金给店家,请他打副马蹄铁,改日来取。


马儿换上新的鞍辔果然气派非凡,萧景琰从刚才买的一堆零嘴里掏出个果子喂它,马儿欢喜地就着他手吃果子。两人一马慢慢往山上去。


蔺晨挥舞着手中竹鞭,对萧景琰道:“这竹鞭就像你,那么多竹节,又直又硬,不知变通。”


萧景琰淡淡道:“松、竹、梅经岁不凋,有‘岁寒三友’之称,我便当你是在夸我。”


蔺晨笑出声来,重重点头道:“没错没错,我是在夸你端直。”


萧景琰道:“你说我像竹子,我却说你像那雪。”


“哦?”蔺晨笑笑,“这是为何?”


萧景琰道:“轻飘无形,随风而落。洋洋洒洒,不知所云。”


蔺晨大笑道:“我还以为你要说我日日穿着白衣好似新雪呢。”


萧景琰亦是一笑:“行走江湖的少侠十有八九都穿白衣,可惜大多数人穿起来不过更彰其丑罢了。”


蔺晨停下来深深看一眼萧景琰,萧景琰奇道怎么,蔺晨道:“我如今发现老实人刻薄起来也是真刻薄。”


萧景琰不理他,从鼻子里哼了声:“我不擅长打诳语而已。”


 


雪云沉沉,山色苍茫。


蔺晨边用竹鞭敲马镫边高歌。一时间唱什么:“敕勒川,阴山下,天似穹庐,笼盖四野。”一时间又唱什么:“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。遥望秦川,心肝断绝。”且唱且行,吟啸林间。


萧景琰道:“你唱的还不如那小鸟好听。”


蔺晨笑道:“这些曲子合该这般唱法,我给你换一曲。”


他略略思索,重新拿竹鞭打起节拍,唱道:


“渊冰厚三尺,素雪覆千里。我心如松柏,君情复何似?”


他望着萧景琰,复唱一遍:“我心如松柏,君情……复何似?”


有团残雪从林梢落下,四野悄寂无声。


方才看惯的景色霎时间乱了模样,萧景琰的心猛然一窒。


 


高山有崖,林木有枝。岁月如驰,稍纵即逝。每日都是如此相对,却不敢问一句君心到底何所似。日复一日如寡淡流水,可有一日这缓缓流水忽然变作湍湍急流,舟上行人又该如何是好?


 


只有马儿浑然不觉,无忧无虑,不明白为何自己的两个新主人要傻傻站在这山道间,竟再不往前迈一步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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